这个世界上总是会诞生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天才,让人感觉他们的出现是上帝对一个特定年代的馈赠,带来这些传奇故事供我们慢慢回味,比如Da Vinci,Tesla,Steve Jobs,还有这里的主角,Edwin Land。

一开始的Edwin Land,只是一个古灵精怪,充满创新点子的哈佛辍学生,而起初的宝丽来公司也只是一个研发生产偏振镜的小公司,而宝丽来(Polaroid)这个名字也来自偏振镜(Polarizer)和” roid “的结合。Land是个才华横溢又充满行动力的人,他一生在做的事情就是工作,发明,工作,发明,申请的专利比爱迪生还多,甚至还作为政府的智囊帮美国军方设计了U2侦察机。


即时显影相机的诞生伴随的是一个充满童趣的故事,Dr Land和妻子还有他3岁的女儿Jennifer出游,带着他的Rolleiflex相机。拍完照片后,Jennifer问了个很普通的问题:“为什么我现在看不到照片?”对孩子来说,问出这种问题再平凡不过了,大多数人只会回答说,因为这是胶卷啊。更认真一点的人可能会解释一下底片,暗房等等的原理。怎么会有人想到把繁琐的暗房,冲印工艺全部微缩到一个相机的后背里?然而Land,这个带着童真的奇思妙想又无比认真的天才却做出了不一样的事,那就是真的去制造一台可以”拍完就可以看“的相机。有人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过这其实也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Land先生确实和他巨大的研发团队开始了研发即时显影的相机。关于如何发明最初的撕拉片这里不细说,但就像一切新奇的发明一样,背后都是无数的失败和尝试。宝丽来的科研团队常常在凌晨四点接到Land的电话然后开始工作,Land本人曾经一连两个多星期没有回过家换衣服,其中包括圣诞和新年。


之后的故事就是最早的型号Model 95面世便销售一空,宝丽来瞬间走红,开发了许多型号的相机和相纸都得到热烈追捧。到这里,宝丽来已经享有了巨大的成功,家喻户晓的名声和丰厚的利润,但是这却只是开端而已。因为之前相机较大的体积,撕拉片略繁琐的操作(其实也很简单,只是相比Land的“一步到位one step”的期望差一点点),为了防止相片褪色和产生的废弃底片,Land希望设计一台”只需要取景,构图,按下快门,自动吐出一张曝光好的照片,像一个小木盒子一样大能装进大衣的相机“。如果我们没有真的见过SX-70,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即使是现在。虽然便携式相机在那个年代已经诞生了,宝丽来相机由于自身即时显影的特点,必须至少是中画幅(因为底片和相片一样大)。谁能想得到,去设计一款可以装在大衣口袋里的中画幅相机,还要能即时显影?可是Land和他的员工们又做到了,那就是SX-70,一台精巧的折叠式单反中画幅相机。SX-70的故事则更不用强调了,就连Andre Kertez,一个擅用大画幅的大师,也在晚年拜倒在这样一台近乎傻瓜机的石榴裙之下。直到宝利来相纸濒临灭绝的今天,仍然有无数人四处苦苦寻觅一台SX-70。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早期的撕拉片由于时间长了会产生褪色的问题,需要在显影之后往上涂一层液体。这层液体让照片看起来湿乎乎的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甩照片想把它甩干。然而后来SX-70使用的宝丽来照片都是封装好的,表面一直是干燥的,人们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尽管他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算宝丽来告诉用户这种操作是没有必要甚至对照片有害,也照样无济于事。人们还是甩啊甩啊甩。


在设计SX-70时,我们也看到他类似Steve Jobs(这么说似乎反了,因为Jobs本人把Land作为偶像,多次拜访Land,受到他的巨大影响)的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他要求设计团队制造没有任何框线的取景器,为了让拍照者感觉不到和被拍摄对象之间的机器的阻隔;当设计团队劝告他没有标记的取景器实际上是在给对焦增添不必要麻烦的时候,他妥协了,却只是暂时的:之后他设计出了声纳自动对焦系统,最终达成了他的想法:“Point, Shoot, See”,没有机器的干预,只有自然不过的取景拍摄。又比如他坚持要为SX70配上皮革,不管皮革为质量控制环节带来多少麻烦,只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相机配得上皮革”。为他工作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要忍受他的固执,对明知“不可能”的无数次探索;同时又一定是幸福的,可以看到那些曾经认为是荒谬的想法居然在自己手中一一成真。


宝丽来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呢?我觉得用这样一张照片来阐释可能比较有趣:《Nine Polaroid Portraits of a Mirror, 1967》,William Anastasi用一个宝丽来相机和一面镜子,不断复制这个世界,增殖,直到无限。就像Borges的叙述:两面镜子繁殖出一个无限的世界。这里的宝丽来相机成了搭建世界的另一块镜子,衍生出的是一整个用宝丽来相片搭建的全新的世界。感光,相机徐徐吐出相片,滚轮轧过装着显影液的小包,爆裂,显影液流淌,均匀覆盖整张底片,伴随着人们惊讶的眼光,图像慢慢浮现,带着宝丽来与生俱来的蓝调。一切的一切,这个世界用最原始的化学和物理过程搭建了一个有机的超越式的技术,充盈着蒸汽朋克式的美感。


可惜,不是每个奇幻开头的故事都会有童话的结尾。就像大多数创新发家的公司一样,故事的范本早就写好,当最初的那个天才逐渐老去,遭受失败的打击和人们的质疑,被董事会排挤,然后新的接任者们开始把公司搞砸。以Polavision(宝丽来研发的即时显影的摄像机)不尽如人意的销售为导火索,Land的固执,对员工近乎掠夺式的需求开始受到诟病,他最终被推下神坛。Bill McCune并不是泛泛之辈,相反他对宝丽来公司的发展居功至伟。但他比Land要谨慎,更注重市场需求,而谨慎就意味着平庸(是不是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故事)。当这一个以创造为源动力的公司开始放弃生存根基,推出低端廉价相机开始价格竞争,生产根据现有技术开发的产品,其实人们已经可以看到结局了。与此同时,和柯达长达14年旷日持久的专利战也耗尽了宝丽来的元气。故事后期演化成了一种挣扎,和其他公司的缠斗,和收购者的对抗,走向了乏味和沉寂。我看到了松弛的皮肤,沉淀的色素,凸出的血管,沉重的喘息,一个暮年的身体。这个老人的晚年颠沛流离,无比凄惨:员工们的股份和养老金灰飞烟灭,收购者甚至在会面宝丽来高管的时候,让他们每人爬上咖啡桌唱一首歌,然后给他们十块钱。


数码照片时代的来临是压垮宝丽来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同于苹果公司,苹果是商业的先锋,而宝丽来本质上是优雅艺术的探索者。作为一种艺术,摄影的发展是多维的,并不只朝着单向度前进,但是市场经济却永远是单调、专制的,那就是为了盈利。悲哀的是大多数人们并不理解这种深刻的矛盾,也不试图调合。就像手工艺术在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的碾压之下不可避免的消亡,胶片到数码,这是一个时代的积重难返,没有多少人能适应这种转变,更何况是已经失去Land的宝丽来。巨头一个个倒下,剩下华丽的墓碑。


而且在我看来,故事并不只是数码取代胶片这么简单。人们对摄影的认知也在数码摄影普及的过程中被彻底改变。拍照对于大众的意义(对于职业摄影或者摄影爱好者的影响可能并不这么巨大)从“你看,它曾经在那儿(it was there)”的证明:人们传看宝丽来照片,然后相互叙述照片上曾经发生的故事,变成了“嘿,我在这里(Here I am)”的交流辅助手段:比如微薄上最普遍的“今天我去xxx餐厅啦,他们A菜的味道真差,B菜还不错,服务一般般”加上一张毫无关系的自拍。这种“无足轻重的摄影“(Weightless Photography,由Jan Simons提出)在数码时代以数码照片可忽略不计的成本为养料疯狂繁衍铺天盖地,取代了原本作为“物的证明”的相片。人们拍照,分享,删除,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他们存在过。这并不是把胶片替换成数码就能简单解决的问题,宝丽来的消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好像扯远了,总之,作为一个摄影爱好者,一个没有玩过宝丽来的宝丽来爱好者,虽然是从数码入门,还是对数码时代蛮横而无用的气质多少怀有一些忿恨和对于错过宝丽来的惋惜。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始终带着一种缅怀的心情面对这个超越时代的壮丽画卷,以及对不可挽回结局的忧郁。对所有这个时代的摄影人来说,和宝丽来辉煌岁月的失之交臂都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和遗憾。


Land先生当年的豪情壮志中一定不包含宝丽来惨淡的结局,可惜一人的无限创意却无法敌过这个时代的机械前进。我们很无奈地伫立,试想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画卷沿着脚边徐徐向四周展开,可是生活往往就像在一片汪洋大海的一艘巨轮,不论多么装备精良踌躇满志,遇到的是光明的彼岸还是毁灭性的风暴,有时候只是运势作祟。今天的宝丽来,经历了三次破产和这个时代的洗礼,已经不复前貌了,我们也不知道The Impossible Project能带着宝丽来的梦想走多远,走到哪里。但是盖棺定论地说,宝丽来的意义,一如摄影的本质,重要的并不是我们要驶向何方,而是我们“曾经在这里”。

Instant<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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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 Polaroid Portraits of a Mirror, 1967》,William Anastasi<br />

《Nine Polaroid Portraits of a Mirror, 1967》,William Anastasi